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出去吃碗粉。
网上常说湖南人爱嗦粉,我不知道是否整个湖南都是这样,至少从我老家这个湖南南部小县城来看,这话不假,街道上星罗棋布的米粉早餐店是这一说法的最好证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早晨去店里吃粉,例如我家里的长辈们,他们从来不去,并认为自己煮的粉比店里更好吃。
对此我并不认同,我喜欢去店里吃粉,“三鲜粉”是我的最爱,“三鲜”指猪肉、猪肝和猪粉肠,再搭配青菜、豆腐,味道鲜美,食材丰富,是老家最受欢迎的一道米粉,每家米粉店的菜单上都少不了一道三鲜粉。米粉店菜单少不了的还有“水粉”,所谓水粉,碗里除了粉,只剩汤水和零星肉沫,没有其他食材,是店里最便宜的一碗粉,水粉的顾客常常是一些舍不得吃三鲜粉的中老年人,我读初中时在学校也常吃。除了三鲜粉和水粉,老家的米粉店里常见的粉还有鱼粉,卤粉,炒粉,牛肉粉,牛杂粉,猪脑花粉等,只是这些粉不一定每家店里都有。
老家的粉是独特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不然无法解释,我一旦离开了老家就再也吃不惯其他地方的米粉,口感我不喜欢,汤底味道我也常常觉得寡淡,不合胃口。去到外地,我从来不点米粉,改而吃面,所以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出去吃碗粉。
当然,不止我一人如此,从以前的QQ空间和现在的朋友圈动态来看,我的同学很多都是如此,有的刚回到老家,次日早餐去早餐店吃一碗粉,拍下来发朋友圈,广而告之,我已经回来了;有的在离开老家的当天早晨吃一碗粉,又拍下来,发朋友圈,用一碗粉表达离家的忧伤。而这两件事,我以前都干过。
2022年并不容易,因为疫情,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令人畏手畏脚,为了避免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我几乎全年缩在一个城市,没有旅行,也没回过老家,甚至错过了大学舍友的婚礼,以自由换取另一种自由。好在到了年底,生活恢复正常,我又回到老家,时隔一年,终于能在清晨,吃一碗粉。
卤粉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便叫上表弟,一起去到我在县城吃过最多的米粉店——高中母校外的米粉店——点了一碗再熟悉不过的卤粉。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吃这家店卤粉的情形,那时我刚上高一,已经上高三的表姐在学校放假后带我来这家店打包卤粉,我俩在车站等车时站在角落里把卤粉吃完。后来我高中毕业,又领着读小学的表弟来这家米粉店吃卤粉,表弟后来考上这所高中,也成为这家米粉店的常客,他如今在外地念大学,我俩再去这家米粉店,有了许多共同的语言,不同的是我点了一碗卤粉,他点了一碗鱼粉——他放假早,已经跟高中同学来这吃过卤粉了。
米粉店位于高中学校对面,在路口的转角处。高中时我爱听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喜欢把其中一句歌词改成“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米粉’(原词:咖啡)店”,并想象在米粉店偶遇暗恋的女同学。米粉店老板当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老婆和儿子、儿媳作他帮手,前两年去这家米粉店,老人仍在店里忙活,但围着围裙,站在灶台边的已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如今再去,没见到老人的身影,米粉店已经被儿子接手,估计他已经退休,开始享受晚年生活。
虽然粉店换了主人,但这一碗卤粉的味道没变,食材看上去简单,粗米粉、干牛肉、酸豆角、酸萝卜、炸豌豆、辣椒粉以及卤粉的“灵魂”卤汁。吃前先将卤粉像吃炸酱面那样拌匀,米粉裹上卤汁,再搭配酸味的萝卜和豆角,香脆的豌豆,以及干牛肉,香味浓郁,风味独特,虽然分量不多,但作为早餐却很合适。我高中时一碗卤粉价格是5元,这个价格对当时是学生的我来说不便宜,如今过了十多年,卤粉的价格还是7元,在老家众多米粉店中已经算是实惠。
高中住宿的我能常常吃到卤粉,还要感谢我的同学阿锋。高一我们都是住宿生,他睡在我上铺。那时学校管得严,住宿生只有周日下午才能出校玩耍,后来阿锋的母亲回来陪读,他成了通学生,每日都能进出学校,我也因此成为受益者。我时常让他帮忙在学校外买早餐,大多是卤粉,他在早读课开始前赶到教室,把卤粉交给我,我则在早读课上躲着老师趁热把卤粉吃完。后来高二文理分科,我们都学理科,被分去不同的班级,他的班级就在我隔壁,丝毫不影响我让他带早餐。除了早餐,我还经常让阿锋帮忙买杂志和篮球报纸,恰好我俩都爱看NBA,也爱阅读,这样的课外读物几乎都要过我俩的眼。
阿锋为人谦和,待人舒服,加之我俩志趣相投,他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之一。大学初期,我俩经常联系,但每次在寒暑假回到家后约定玩耍却一次未能成行,到了大三大四,我与他联系渐稀,只知道他考上研究生。又到后来,他改了微信头像和昵称,我又恰好没有备注,一直把他当作另外一人,直到去年他在朋友圈晒出婚礼照片我才认出是他,但最终,我也没再找他聊天。友谊从来不是天长地久,与其他感情一样,需要投入时间和精力来维系,而我总是因为自己的懒惰,把好朋友弄丢。
这家米粉店能长久存在于街角吗?我希望它能一直开张营业,她是母校许多学生的共同回忆,至今仍有不少毕业多年的同学会约上高中时的好友一起去吃一个早餐,不知不觉间米粉店成为维系同学友谊的一个纽带,我也希望将来能叫上阿锋来此吃一碗卤粉。然而现实是,母校即将完成搬迁,客流量将大大减少,但无论如何,祝福这家米粉店能够地久天长。
三鲜粉
我最喜欢吃的三鲜粉粉店开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他家的三鲜粉要比别家的三鲜粉好吃一点。
开米粉店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主厨,站在锅边炒菜熬汤,妻子在一旁辅佐,负责烫熟米粉以及备碗,在外面收拾碗筷,清理桌面卫生的是丈夫的母亲,一家三口经营这家早餐店。有趣的是,我与这对夫妻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丈夫是我儿时邻居的亲叔叔的孙子,妻子是我舅妈的侄子的表妹——这样的联系在老家不足为奇,同在一个乡镇的二人轻易就能理出二者之间的联系,对同一个县城的人稍加打听,也能找到一条跟他之间不超过两个人的关系线,老家是一个熟人社会,它能使许多陌生人聊起关系后一见如故,但也让许多人过于依赖关系,总想着拖关系好办事。
虽然如此,但我与这对夫妻并不熟悉,我是在尝过多家米粉店后才找到他家店铺,在家里提起这家粉店,老妈才说起这对夫妻是谁的谁,并称赞他们粉店生意好,早上总是顾客盈门。
米粉店开在一个人流量并不多的街上,店内不大,6张桌子在店里稍显拥挤,厨房在里面,顾客来店里需进入里面跟老板说明白吃几碗粉,分别是什么粉,是否要辣。我来此几乎只吃三鲜粉,点餐并付钱后站在厨房门口等,看着老板将三鲜放进锅里爆炒,然后再加水熬汤,待到快熟时加入青菜,熟后老板将菜和汤均匀分给已经有粉的碗里,顾客自己端走,自己去消毒柜取筷子。老板常常有多少人吃就熬几人分量的汤,虽然有一群人围在厨房,但并不混乱,所有人达成了默契,只要点餐后见到老板从头熬汤,那必有自己的一碗。
虽然三鲜依旧是猪肉、猪肝和猪小肠,碗里也同样有几片青菜,但不同的是他家的三鲜粉里有莴笋丝和炸芋头丝,尤其是炸芋头丝,整个县城我只在他家粉里吃过,炸芋头丝经过粉汤的浸泡,香酥与软烂并存,是整碗粉中我最爱吃的食材。
至于三鲜粉的味道如何,我努力的回忆,但却想不出什么,很遗憾我无法再去到这家米粉店吃粉,因为半年前老板关闭了这家店。
这不是米粉店第一次关门,2019年夏天,因为老板娘怀孕,米粉店就曾关闭了一段时间。在闭店前一段时间,我恰好因事回到老家,当时米粉店的生意十分红火,客人常常捧着装满米粉的大碗却没有位置可坐,只好在店里排队等位置。为了在早上吃到三鲜粉,我还必须起个大早,一旦超过八点半,米粉店将会因为没有三鲜食材而做不出三鲜粉。闭店当天,我恰好起个大早吃了一碗三鲜粉,到了傍晚,他们一家人洗桌椅,清洗地板,我才从老妈那得知米粉店将停止经营,并庆幸自己在他们闭店最后一天吃到了三鲜粉。
过了一年半,2020年年底,他们的粉店重新开张,新店选在老店的旁边,二者隔着两三个门面,当时我还没回老家,老妈在电话里跟我谈及此事让我无比期待。到家后第二天早上,我便迫不及待的去到米粉店,老板手艺还在,粉的味道没变,但由于猪肉涨价,一碗三鲜粉的价格由8元涨到10元,虽然涨价2元不多,且算合理,但却让我有了吃一碗三鲜粉花费10元不值的念头,我开始减少外出吃早餐,只是回到老家后偶尔解馋,不再像之前频繁去吃。
新的米粉店虽然只是挪了几个门店的位置,而且涨价并非他们个例,几乎整个县城的米粉店都将三鲜粉卖到了10元,但他们的新米粉店生意较之以前冷落许多,于是,在坚持了一年半之后,由于不赚钱,他们再次决定停业。如今走过他们的米粉店前,我还能看见粉店的招牌还在,只是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印着“门面住房出租”。
我期待他们的粉店能像以前那样换个不远的地方再次开业,于是问老妈他们如今在做什么,老妈说了一个较远的地址,他们一家在那重新租了一个门面,干起了废品回收的生意,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有些失落。
老妈煮的粉
去年回家过年期间,我只在外面吃过四次早餐,两次去高中母校外吃卤粉,另外两次则是在不同的米粉店吃的三鲜粉,更多时候,我留在家里吃我妈煮的粉。我之所以不再频繁外出吃早餐,一方面仍然觉得10元的三鲜粉偏贵,在老家这个低收入地区吃一个早餐花10元有些奢侈,尤其是如今猪肉价格回到一斤10元左右,粉的价格却没有回调,这让我感到更不划算;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老妈煮的粉更美味了。
我不会说诸如“我妈煮的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粉”之类的话,这即不符合客观事实,也显得矫情做作,但实事求是地评价老妈煮的粉,是美味的,能够给予我在大冬天的早晨告别温暖的被窝只为起来吃个早餐的勇气和动力。老妈煮粉的方法师承姨妈,灵魂是那一碗浇头,我特意向老妈问清了浇头的做法,听起来不难:
取半斤猪肉,剁成肉末,然后下锅炒出香味,加入家里自制的酶豆子和少许盐,炒出酶豆子的香味后,加入酸豆角炒香,再添加味精、生抽这些常用调料,加少量水焖一会儿,使其更入味,收汁即可出锅。
有了浇头,剩下的更简单,锅里加水煮开,加油和盐(其他的调料视个人口味添加),放入米粉和青菜,待熟后捞出,舀几勺汤,再盖上浇头,撒上葱,一碗美味的米粉就成了。
吃前先拌匀,使浇头的味道渗入碗里的各个角落,浇头鲜香,又带着酸和辣,十分开胃,再加上猪肉香嫩,豆角爽脆,米粉Q弹,使得外婆在早上吃粉时常常发出感叹:“现在的日子还是好啊。”不过在这碗粉中,酸豆角才是味道的主角,偶尔吃几次觉着美味,可如果连着吃上一个星期,就腻烦了,这个过程往往与老妈对我的“厌烦”同步。刚回到老家时老妈对我关怀备至,做我喜欢的菜,担心我的被窝不暖和,耐心讲解老家今年发生的变化……这样的关心与日俱减,等到我吃烦了她煮的粉,她对我的关爱和耐心也到了头,开始对我唠唠叨叨,嫌弃我懒惰不爱卫生,早上千呼万唤才能起床,发展到最后,万千嫌弃化成一句话——今年过年再没有女朋友不准回家。
老妈常自夸她做的的粉比外面店里好吃,我无情地对她说出真相,她煮的粉只是比有些店好吃,但比不上我常去的粉店。我知道她这样说的原因,希望我多留在家里吃早餐。她劝说的另一种方式是算账,在我吃完粉后开始算今天早餐的成本,结论是今天一家人的早餐消耗的肉和米粉加起来还不足10元,我在外面吃一碗粉,足够一家人在家里吃早餐,所以我应该每天早上留在家里吃她煮的粉。
她早餐从不去外面店里吃粉,我家里的长辈们也鲜少有这习惯,去店里吃粉的通常为三类人,年轻人、带小孩的家长、以及从小在县城长大的县城“土著”——说不定“土著们”也是在年轻甚至小时候养成了去店里吃粉的习惯。在老家这个爱吃粉的地方,更多人选择自己在家里煮粉当作早餐,依我从前吃过的奶奶和外婆煮的粉来看,大部分人没有我妈那样煮粉的手艺,他们煮的粉大多食材简单,味道单一,即便如此,他们也从不去店里花钱吃粉。外婆常常对我和表弟去店里吃粉这件事嗤之以鼻,认为家里的粉足够美味,不懂珍惜,还要出去给店家送钱,并分享她们曾经受饿的故事,末了,还要念叨一句:吃得饱要比吃得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