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攀枝花回来也有快两个月了,平日事务缠身,便把这篇游记一直拖到现在。今日抽出一点时间写就此文,一是为了记录,二是为了揭开历史的一角,重温这个城市的光辉与阵痛——从一个过客的角度。
简短旅游指南——Where to go?
国庆前夕,朋友邀请我去他家里玩,欣然规往。对于想去攀枝花旅游的朋友,随意选取酒店即可,市区的酒店一般在 200 左右一晚,非常实惠。攀枝花的饮食也和大多数四川周围的县市一样——很难踩雷,沿着蜿蜒上下的道路,路边看着陈旧的招牌——无论做的是什么都会给游客味蕾上的惊喜。
除此以外,攀枝花还是四川省出名的水果之乡,由于其干热河谷的气候特性以及西南低海拔地区遥遥领先的年太阳光照资源,攀枝花的水果种类繁多,且生长周期相对较长,造就了独特的风味。亚热带的代表作物苹果、芒果、香蕉,乃至荔枝龙眼,在攀枝花均有出产。我个人最喜欢攀枝花的青皮芒果与芒果干,青皮芒果甜而不涩,芒果干有奇特的清香,保存时间也长,很适合带出享受或送礼。
攀枝花周围的景点并不少,但是大多数距离较远且只有高速/国道通行,所以非常建议租车或开车出游。二滩国家森林公园,围绕二滩水电站而建,是全国第一个国际招标,同时也是向世界银行贷款最多的单体大型工程项目。尽管攀枝花秋天日照时间不短,但是二滩森林公园在群山怀抱之中,云山雾罩与毛毛雨是常态。
厚重的云层裹挟着雨水从远处的山顶席卷而下,与川西高海拔的山脉群像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这里的海拔甚至只有 1500 米不到。在蜿蜒的山路上,群山与宽阔的河面伴随着视线,白云苍狗之间时间沉默的流过,与人造奇观相比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色。
永仁方山与渔门镇距离攀枝花市区都有几十公里山路。方山在秋天有百合花海,山上的镇子里有农民家养的柴火土鸡火锅,亦是一绝。渔门镇曾经是雅砻江上的一个渡口,为了二滩水电站的蓄水工作渔门镇进行了搬迁,现在以做特色的麻辣烧鱼而出名。
攀枝花市内比较出名的是景点算是三线建设博物馆,内里历史沿革详尽,记录了攀枝花从发现煤矿,钒钛矿,铁矿到攀枝花钢铁拔地而起,再到近现代的转型发展的一切。
当然时间所限我并没能去更多地方,攀枝花附近的红格温泉与苏铁国家保护区并没有机会前往。以及攀枝花整体处于四川与云南的交界,离凉山彝族自治州与云南丽江市都非常近,均为三小时左右车程,再次推荐开车前往。
整体而言攀枝花及其附近的自然景观居多,而且海拔落差很大,因此非常需要一双适合爬山的鞋,充沛的精力与探索欲,随身携带的厚衣服,以及信号比较好的手机。攀枝花周围的高山在秋冬季节经常笼罩着湿润且浓厚的雾,山顶的国道能见度只有 30 米左右,这也对各位朋友的车技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当然,除此以外独具特色的自然景观和千变万化的云层与天气也足以让这些旅行的困难值回票价,请记得带上可以记录美好的拍摄设备以及一双清澈的眼睛。
人与聚散
因为一直住在朋友家里,我也因此结识了朋友的家庭与长辈,也能因此窥见攀枝花人民的日常生活。现在如果让我来说,我会推荐所有爱好历史,或者对四川人文文化感到些许厌倦的人来攀枝花走走看看。攀枝花与几乎所有川渝地区的城市都有本质上的不同。
攀枝花是一座年轻的移民城市,20 世纪 60~70 年代,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线建设者们汇聚金沙江畔,参加战天斗地、波澜壮阔的攀枝花开发建设。据统计,攀枝花的建设者来自全国 29 个省区,这些南国北疆、五湖四海的建设者带来了各自的风俗和文化。
这是三线建设博物馆里一张展板里的原话。当我去往朋友家里,被朋友的爷爷奶奶招待时,我惊奇的发现他们的饮食与口音都是完全的东北习惯。酸菜白肉火锅与正宗红肠加啤酒的盛宴让我大户国营,不过席间我也没忘了正事。朋友的爷爷在回答我有关攀枝花人口结构的问题时一直在重复一个观点:「攀枝花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所以形成了一个融合的文化,理解这一点你才能理解攀枝花。」
朋友的家庭非常热情,一直邀请我吃饭,带着我和朋友出去玩,还带着我在他们的家庭聚会里见了其它亲戚。这也许就是「视若己出」?在东南沿海长大的我很难想象如此庞大的家庭却能有如此紧密的情感纽带。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东北家庭的我也被东北人的直率,真诚与热情深深感染。攀枝花人的真诚与礼貌也能在日常生活的点滴里窥见一斑,很多小店加面不要钱,驾车不礼让行人会扣分……如此种种,攀枝花的气质带上了一些属于那个年代的拘谨与认真。「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四川人与外来建设者组成家庭,把外来文化融合入一个个小的家庭。许多家庭的集合又因此形成了攀枝花的融合型文化,人与朋友来自天南海北,但却和谐的于此共生,这是攀枝花社会形态的最主要特征。而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六十多年前如火如荼的三线建设。
在这片只占中国国土面积千分之一的弹丸之地上,蕴藏着中国 20% 的铁,64% 的钒和 93% 的钛,还有占全国 18% 的水能资源;拥有高等植物 2146 种,特定生物质能源产业前景广阔
「这里得天独厚。」——邓小平
属于攀枝花人的共同语言与精神图腾,来自于那个有关血与火,理想可以燃烧的年代。整60年前,随着国际局势升级,在中国内地省份,因为其战略纵深的优势开始了备战备荒为目的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电力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这也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工业转移建设计划。在这一阶段,攀枝花地区探明了当时全国最大的铁矿矿脉,并发现了相当稀有的钒钛矿。
同时又因为攀枝花市处于金沙江与雅砻江的交界,有大量的水力资源可供开发,因此攀枝花成为了三线建设西南片区的重心之一。攀枝花钢铁基地为当时正在攻坚的老成昆铁路线提供铁轨钢材,也为当时重庆的多个大型重工业企业提供原材料。
对于东南沿海长大的我,有关那个年代的记忆只能从各类书籍中获取,对当时外交状况的严峻,例如珍宝岛危机,也只是流于白纸黑字。但三线建设博物馆里的旧报纸,旧书信,以及广场上停放的旧坦克,如此清晰的传达出那个年代的困难与建设者燃烧的意志。共和国第一批咆哮的工业巨兽,第一批厚重的盾与剑,就在建设者们的手中与算盘纵横间获得新生。
直到现在,大量理工科出身的人才与工作者仍然围绕着攀枝花钢铁进行生产活动,攀枝花依托于攀钢发展,攀枝花的一代代人们也将青春与理想奉献给攀钢。这是共同的精神图腾在这片土地上的具象化。
攀枝花市区也随着三线建设快速的发展起来,攀枝花的地形并不适合城市发展,大部分平原地区集中在河滩,大量山区使得可建设用地支离破碎,这从现今攀枝花如同过山车轨道一般的道路中也可见一斑。当时市区仅存的空地被用以建设攀钢基地以及配套的火车运输系统,于是你可以发现直到现在攀枝花的居民楼与商业中心也在山峦与河流间星罗棋布,整个城市呈纵向发展,这样独特的城市形态很容易联想到了另一个城市——山城重庆。
成都与重庆也是三线建设的重点城市,我的母校——电子科技大学的前身,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也是周恩来主席为培养雷达领域特殊人才所创办的学校。但是成都如今早已旧貌换新颜,属于三线建设的记忆似乎无迹可寻,仅剩的东郊记忆工业街区也被冠以了文创与潮流的名号。在成都找不到的答案,也许可以在攀枝花找到。
或者说,找不到答案反而是一种幸运。而攀枝花似乎并没有那么幸运。
破碎的辉煌留存于记忆
走在攀枝花的街道上,我总有一种感觉时间变慢的感觉。云层后苍白的太阳如同永恒,把安静的市区定格在多年前一个寻常的下午。如果仔细观察,街边的建筑以居民楼为主,方方正正的赫鲁晓夫楼,被陈旧的门牌号或是「文明楼」的标签打上烙印。深蓝色的染色玻璃,锈铁红色的窗框,褪色的花纹窗帘——这是攀枝花的街景,似乎几十年来从未改变。
攀枝花是一个移民城市,只不过它不再年轻。哪怕在商业中心,年轻人也并不很多,你能见到的总是中年人或者老年人。人口空心化似乎是所有四川普通地级市的统一的发展陷阱,但攀枝花曾经的工业辉煌使得现在的落寞更让人难过。
后来我问我朋友你毕业后打不打算回去,他的回答不出所料:回去就业是最差的选择。随着三线建设与军工企业发展的高潮褪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去大城市发展,攀钢的钢材市场与地理位置也注定了它无法像宝武钢铁等依托于优势区位的钢铁企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随着效益不断恶化,最终攀钢也于 2010 年于鞍山钢铁重组,换了鞍山的姓氏。
我个人对钢铁产业并没有过深的了解,但是在江边与朋友漫步时对岸的铁路却一直寂静。火车停放处也并没有蒸汽的咆哮与煤炭燃烧的气息,也许只有高塔的白烟沉默的嘶吼能宣示曾经的辉煌。
当然发展也并非停滞不前,二滩水电站是国内第一个全面实行国际招标、按照菲迪克合同条款(FIDIC)实施工程建设管理的项目,也是世界银行对单个工程提供贷款最多的项目(9.7 亿美元)。国内的水利领域人才充分吸收了外来的技术,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创新,最终建成了三峡,白鹤滩等全球领先的水电站。攀枝花在技术上就像慈祥的前辈,把毕生所学传授给后辈,正如在攀钢攻克的钢材生产效率提升难题与钒钛铁矿的提炼难题最终运用在宝钢首钢等其它后起之秀的业务上。
成都的高新电子产业发展如火如荼,重庆的旅游业也独具一格,但是如果深入城市的角落,仍然会发现破旧的房屋与屋内沉默的人们,他们「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城市」。我无意指摘把陈旧的楼宇张贴霓虹,然后称其为文创街区的做法。只是我仍觉得残忍,就像榨干了衰老的士兵的最后一丝理想。
但在攀枝花的五天,我似乎找回了久违的平静。成都是一个很好的城市,电子科大是一个优秀的学校,但现代钢铁丛林与无尽的内卷和竞争让我身心俱疲。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我选择计算机的动因是我热爱 0 与 1 的艺术,然而现在重复的工作与无谓的评级掣肘我的梦想,热情被压力一点点消耗。
来到攀枝花,我不觉得陌生。我知道我回到了记忆里,既是旧时代攀枝花的记忆,也是我童年的记忆。年少时,南京与攀枝花也别无二致,商场的货架里摆放的是日新月异,清晨的窗户里倒映的是新的高楼、新的梦想,图画书与教材里写的是奥运会、走向世界的中国故事。攀枝花的起点是荒山野岭,是群狼环伺,建设者们没有金钱,没有优渥的生活,没有尖端的科技。但他们有奉献生命的决心,有燃烧的理想,有旺盛的精力和浩瀚的知识。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绝对不缺理想。
当未来看不清晰,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找到答案。记忆让我心安,也让我能从头开始审视自己。我不希望膨胀的欲望和随波逐流的对比吞噬我的理想,正如我不希望与我一样的青年人在钢铁丛林里迷失自我。回程时我特意选择了比高铁慢还比高铁贵的软卧车。看着陈旧但仍然驰骋的 25T 客车驶向黑夜,窗外掠过的灯有些模糊,但我不会害怕它们熄灭,就像我知道这辆 25T 也一定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从一到无穷大》里说,「元素周期表中前一半元素(到银为止)是表面张力占优,而重元素则是斥力居上风。因此,所有比银重的元素在原则上都是不稳定的,当受到来自外部的足够强烈的轰击时,就会裂开为两块或多块,并释放出相当多的内部核能。与此相反,当总重量不超过银原子的两个轻原子核相接近时,就有自行发生聚变的希望。……应该记住,银的原子核是既不聚变也不裂变的。」但现在我们知道,最稳定的原子核不是银,是铁。即使惨淡如白银,也一样存在变数,而面对即将到来的时间洪流,对错毫无意义,唯有经历。未来也存在谜底,而我不希望它与过去的谜底一样,当未来与过去一样的时候,当下也就被埋葬在乱石丛中了。
晚安,攀枝花。我是即将到来的光明,你也是,我们都是,因为我们相信。
谨以此文献给将青春奉献给三线建设的共和国人民。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大写的人。